寫在前面
這所石頭房子坐落在蒙蒂柯耶洛 (Monticchielo) 彎彎曲曲的石頭街巷裡。已經是五月了,站在托斯卡尼 (Tuscany) 豔陽下只需一件薄薄的毛衣就非常舒服了,但是走進這所十五世紀的房子,在石牆、石地、高聳而不平整的石階中間,抬眼望著頭上低懸的木樑,只覺得冷,從行李箱裡抽出羽絨上衣披在肩上,還是不停地打寒顫,只好認真穿起來,把拉鍊拉到下巴底下,這才覺得好受一點。在華盛頓透過網路租賃這棟房子的時候,當地的仲介人很得意地告訴我,那是一所豪宅,五百多年前是席也納 (Siena) 一位富商的別墅,冬暖夏涼的好居所。
夜間,蓋著沉重的厚被子還是冷,再蓋上電毯,這才稍稍暖和過來。清早,再也睡不著,在昏暗的燈光下摸著牆壁小心翼翼走下樓,發現石頭牆壁竟然是濕的,好像是淚水正順著凹凸不平的石塊流下來。心頭一驚,當年的豪宅是這個樣子,那麼平民的住所又當如何?
遠觀這個只有一百五十位居民的小村,真是美麗,小丘頂上唯一的餐廳不但提供最棒的托斯卡尼美食,而且從任何一面窗戶望出去,包括不遠處的席也納都能夠盡收眼底。
走進餐廳,義大利帥哥笑臉迎人,他為我拉開椅子,親切地問道:「您今天早上喜歡番茄配瑪茲瑞拉 (mozzarella) 起司,還是十八個月的帕爾馬 (Parma) 火腿配甜瓜?」我神思恍惚,回答他說:「我今天到文西 (Vinci) 去。」他脫口而出:「那裡很冷的。」點點頭,轉身離開了。幾分鐘之後,一壺熱咖啡、一小盤火腿甜瓜、一大盤熱氣騰騰的牛柳蛋捲配馬鈴薯、一張小小的地圖,以及托斯卡尼旅遊局印製的英文版《文西導覽》端到了我面前:「來回車程最少三個小時,您今天的行程會很辛苦。」帥哥這樣說。
從我現在坐著的地方向西北行,經過恩波利 (Empoli),再向北走不遠就是文西,文西城皮耶羅先生的兒子李奧納多 (Leonardo di ser Piero da Vinci, 1452-1519) 的出生地就在文西以北三公里的所在,一個叫做安基亞諾 (Anchiano) 的小村莊。地勢比較高的文西屬於佛羅倫斯 (Firenze) 行省,與那個名城在同一個緯度上,距離只有十七公里,而且可以鳥瞰阿爾諾河 (Arno) 從佛羅倫斯潺潺而來經過恩波利往西,前往提雷尼亞海 (Mar Tirreno) 。蒙蒂柯耶洛則屬於席也納行省,幾乎位於佛羅倫斯正南。一邊吃早餐,一邊看地圖,安基亞諾是我這一天最重要的目的地,不到一百公里,單程行車一個半小時應該是夠了。
「你們保存了十五世紀的樣貌!」面對這那份單薄的導覽,我驚訝出聲。「李奧納多出生的房子而已,其他的部分都現代化了。外部是老樣子,裡面已經有會議室、展廳等等,硬木地板、照明設備、電腦等等現代玩具一應俱全。」帥哥這樣說。
走出餐廳,停車場上,租來的深藍色飛雅特小汽車沐浴在陽光下。我坐進車子聽著引擎發出奇怪的轟鳴,不禁讚嘆:「車子不大,動靜不小。」瞬間,車子竟然安靜下來,我拍拍方向盤表示讚許,倒車,駛出停車場,緩緩地上了唯一的一條彎彎曲曲的路,前往北方不遠處文西。
小路上,車子不多,叉路卻不少,通往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小村鎮。我目不斜視,直奔文西。一個多小時而已,右手邊出現文西市的李奧納多‧達‧文西廣場和上面的建築群,李奧納多博物館。廣場上有遊客,博物館門口有二、三十人的兩個小型旅遊團。左手邊,推土機正在小河莫迪契尼 (Rio dei Morticini) 之畔小心翼翼地挖土,好像生怕碰痛了這條窄窄的在綠草叢中若隱若現蜿蜒向前的小河。我目不轉睛,沿著上坡的小路直奔三公里之遙的安基亞諾,把車子停在一所石屋門前的小型停車場上。石屋山牆上掛著一個土紅色的牌子,說明這是一處古蹟,得到政府的保護。陳舊的紅瓦之下,這所孤零零地座落在山坡上的丁字型建築,粗糙的、不同顏色、形狀不一、大小各異的石塊砌成的牆壁上開了幾扇窗戶,黯淡無光地鑲嵌在堅固而粗糙的木頭窗框裡。停車場上只有我那輛小飛雅特,走近大門,門開著,門側有一個白色的牌子,金字篆刻:「李奧納多‧達‧文西出生之屋」,下面列表博物館開門時間。近門的一扇窗戶上方有一塊灰色浮雕,看起來是皮耶羅先生家族紋章的複製品,整棟房子外牆唯一的裝飾。
靜謐無聲,沒有半個人影,門開著,裡面黑洞洞的。跨過石頭門檻,一步踏進去,寒氣撲來,室內外的溫差最少有十五度。眼睛很快適應了室內的昏暗,看清楚了地面是經過多年踩踏的石頭,凹凸有致,泛著溫潤的光澤。空闊的四壁之間沒有一件家具。耶穌誕生的馬廄裡還有溫暖的麥草,這裡只有一個石砌的火塘,烏黑,堆積著灰燼;灰燼之上歪斜站立著一個烏黑的三角鐵架,上面吊著一只烏黑的已經變形的鍋子。火塘附近的石牆上有著灰黑色的煙痕,年代久遠,再也無法脫落。順著那煙痕望上去,高高的橫樑與木椽黝黑發亮,想必是多年來煙薰火燎的結果。視線滑了下來,落到那只小鍋上。想來,當年十六歲的卡特琳娜 (Caterina di Meo Lippi, 1436-1494) 就是在這間寒冷的農舍裡,用這只小鍋煮些食物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果腹的。那是一個四月天,春寒料峭的日子,李奧納多出生在這裡。我只能希望,那時候,這裡還堆積著一些麥草,孩子的搖籃不至於置放在冰涼的石地上。
邁著僵硬的腳步走出門去,想順著石砌的露天過道走向這所建築的另外一個部分。遠遠看到房門上掛著鎖,面前的露臺上卻立著一株枯樹,四、五英尺高的兩根樹幹像一個Y字,沐浴在陽光下。枯木不但被石塊圍了起來,而且有不高的石牆將整棟建築的一側都圍了起來。石牆之外,層巒疊嶂,遠山近水,上了年紀的橄欖樹,年輕的灌木,被精心管理的果園、仔細修剪過的葡萄園將多層次的綠色綿延開去,將文西城團團圍住,一直向著遠處的阿爾諾河流洩而去,地毯般地終止在地平線上,那是更為廣大的提雷尼亞海。
我輕輕撫摸著眼前的枯木,心中悽苦,喃喃出聲:「您大約是一株非常古老的橄欖樹,卡特琳娜大約很歡喜把李奧納多的搖籃放在您的濃蔭下......」
石牆邊一個聲音淡淡地響起:「其實,沒有你想得那麼黯淡......」深色軟帽,深色長外衣之間一部美髯之上澄澈的眼睛裡流露出溫暖的笑意。李奧納多一手扶著石牆。一手放在腰間華麗的腰帶上,氣定神閒地望著我。
「奧碧拉 (Albiera Amadori, 1436-1464) 同卡特琳娜都是年輕美麗的女子,雖然境遇大不相同,但她們都善待我。」語畢,李奧納多眼睛裡的笑意變得矇矓起來。我全神貫注,沒有出聲。
「所以,幼兒時代的我,日子應當並不難過。」他的眼神裡終於又有了些微的笑意。
「你看到那一段殘餘的土紅色建築物嗎?」李奧納多指向阿爾諾河北邊萬綠叢中那一條細細的、斷斷續續的深紅色:「那其實是一道水堰,是阿爾諾河改道的時候興建的。」他轉頭看著我,眼神裡有了一絲溫暖:「一五○四年,我把這條水堰畫進了一幅畫裡,只是顏色明亮很多。」他笑了,將一根手指放在唇上,慢慢地消失了蹤影。
關於母親與第一位繼母,厭憎女人的李奧納多竟然有著些許溫暖的記憶?讓我疑惑。而那道水堰出現在一五○四年的一幅畫裡;一五○四年,李奧納多忙碌得很,畫了許多畫。他把這道水堰留在了哪一幅畫裡以及原因何在,是我要仔細揣摩的。無論如何,不能辜負了李奧納多的提醒。
詳細資料
ISBN:9789571475271
規格:平裝 / 276頁 / 15 x 21 x 1.38 cm / 普通級 / 全彩印刷 / 初版
出版地:台灣